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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0-03-12   作者:魏丽饶

作者简介:魏丽饶,女,中共党员,山西长治人,现居江苏昆山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江苏省作协会员,西南文学网散文编辑。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,作品散见于《散文百家》《海外文摘》《中国艺术报》等报刊杂志,散文多次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,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、首届浩然文学奖、“宝安杯”鲲鹏文学奖,出版个人散文集《净土》。

我一直觉得,娘待我不及跟那只羊亲。老实说,我对娘的感情也比不上那只羊。

到懂得这些的时候,我已经在村里念书了。同学们把我逼在一个墙角,争先恐后凑到我身上闻,“瞧瞧,你就是羊生的嘛,一股子羊膻味!”。我哭着回去问娘才知道,我出生后她没有奶水,是爹到赵家岭买了那只山羊回来才将我奶大。

娘的说法,让我相信了自己身上的确是有羊膻味的,但我不确信我究竟是娘生的还是羊生的。常听大人们说“吃谁家饭像谁家人,喝谁的奶就是谁的德行”。可从我身上,怎么也找不出有哪点像娘的。我一个男孩子,动不动就挤眼泪,娘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。她要求我每次考试只能考第一名,不能考第二名。只要看到我的作业本上有红叉叉,不问三七二十一拎起来就是好一顿打。相比之下,我倒更像那只奶山羊,善良,温驯,连铁铮铮的娘都是疼着它的。

你看吧,只要一变天,娘最要紧的事就是把羊牵回屋。每天再忙再累,羊的事她从不马虎。别人家把羊拴在野外的荒地,娘硬要把羊拴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。而且我还发现,不管家里有什么好吃食,娘总要偷偷摸摸去喂点给羊吃。中秋节供过月神的月饼很是个稀罕物儿,娘把它一掰两瓣,一瓣给我,另一瓣不声不响地装进了兜里。我以为那是留给爹的,谁料娘转身就去了羊圈。我实在觉得娘糊涂,赶紧冲上去阻止。

“月饼咋能给羊吃?”

“你叫娘,我给你吃。它叫娘,就能不给它吃嘛?”娘心疼地看着奶山羊,一反常态的温柔。

“娘说甚哩?谁家羊还会叫娘!”这时,那只羊倒像听懂了似的,故意仰起脸“咩——咩——”叫个不停。

娘不理会我,顾自把月饼一块一块掰下来,塞进羊嘴里。那羊吃一口就“咩”地叫上一声。奇怪的是,我似乎也听着它是在叫“娘”,一声比一声像,越叫越亲昵。

娘出生在五十年代的农村,是那个大环境下的标准文盲。但她个性强,想法大,一心指望我考上大学,跳出农门,好为她扬眉吐气,这使我的读书生涯充满了苦闷和压抑。直到我在县城上了高中,才终于摆脱了这种强硬和严酷。住校生活自由,快活,没有娘的管教,说不出的畅快。

不知从哪天开始,我喜欢上了赵晨阳,因为她是赵家岭的。赵家岭在我心里天生有种说不出的神秘,包括赵晨阳。她温柔,清纯,还喜欢汪国真的诗。我们在一起读诗,谈未来,牵手散步,一切都像诗一样恬静。她就是诗中那个“叠纸船的女孩”,而娘却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“妈妈”。我没有想到,这美好的画面会刚好撞上娘。她背上驮着条打了卷的厚棉被,像只巨大的蜗牛迎面爬来。我喊娘,她没应,她愣愣地盯着我身旁的赵晨阳,看了好几秒钟。不,更像好几年。待娘回过神来的时候,早已一脸铁青。

“跟我走!”娘一把将我揪出好远。

“这女子姓甚?”

“赵。”

“家是哪的?”

“赵家岭。”

“她爹作甚的?”

“放羊。”

“以后不许你跟她麻缠!”娘的话像冰凌蛋一样朝我砸过来。

高中的校园一夜之间上了冻,赵晨阳再也不理我了。站在冰冷的夜空下,我回想起那一年娘拉着奶山羊到集市上卖时,它的两眼泪水汪汪……我多么希望同学们能再把我逼到墙脚,使劲嗅我身上的羊膻味啊!可是我身上只剩下了热血奔腾愤怒激流的气息。

入冬的第一轮寒潮过后,赵晨阳辍学回家放羊了,我也背着家里偷偷到武装部报名参了军。

成为沈阳军区23集团军高炮旅的一名新兵后,家里的一切与我再无瓜葛。在部队,我从不探亲,也不跟任何人通信。只是在老乡那里听说,我走后的第一个春节,娘因思念成疾,在医院躺了整整七天。

复员后,我把根扎在了江南。有一天,儿子问我奶奶长什么样?我愣了半晌,告诉他“奶奶像一只温柔的奶山羊”。

再见娘,已是去年初秋。她像半截即将熄灭的残烛,蜷缩在炕上痛苦地与病魔抗争。娘合着双眼,一动不动。时隔二十年,她竟老成这样!从那一脸灰漠漠的皱纹里,再也找不出一丝当年的强硬。我轻轻捋了捋娘额前的白发,她的眼猛地就睁开了,她用干瘪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,目光在我身上一寸一寸地挪动。

“儿,你是不是觉得娘不亲?”

“没,没……”我使劲摇头,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。

“儿啊,那女子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啊!”娘吟吟地哭了起来,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
我知道娘说的是赵晨阳,过去的事,实在无从再提。我有意站起身,去拿行李。

“我儿啊,是用妹妹换的奶山羊……”娘的话像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我身后阵阵袭卷过来,将我扑倒在她的炕头。

妹妹,赵晨阳,娘,奶山羊……记忆中她们的样子时而模糊,时而清晰,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。使劲拧绞,拧出一股泼辣辣的羊膻味。

“娘……”

“咩……”

“娘……咩……咩,娘……”

“娘——”

我使出了浑身力气,才嗫嗫嚅嚅喊出一声极不成形的“娘”。可是,娘已经再也听不到了。她的脸上温柔慈详,两行泪水还在沟沟壑壑的皱纹里安静地流淌。(完)

相关链接
▲魏丽饶简介(百度百科)
魏丽饶: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
魏丽饶:疼痛的母爱
魏丽饶:虒亭不是虎亭
长治美女作家魏丽饶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
魏丽饶:拐弯的夏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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